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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修的站臺

素曾很想在左耳上打三個耳洞,全部穿上銀製的耳釘,上面還要有小粒的黑色的水晶。但是他終因耳垂太小而作罷。這個時候,他總是會忍不住抱怨一下,順帶嫉妒一把好運的米修。

米修的確是好運的,有讓人羨慕的好身材和好臉蛋。最關鍵的是,他有足夠大的耳垂。嫉妒歸嫉妒,素還是很想摸摸看米修的大耳垂。

但素未能成功。因為那天素終於下定決心並且鼓足勇氣要豁出去時,米修並不在。米修已經不在。那個用鉛筆和醜陋的英文字在教室鋁合金窗框上亂塗亂畫的米修在高三的一個下午穿了短袖短褲,撒了雙拖鞋登珠峰去了。

素說這些話的時候,是有些不服氣的,還帶著繾綣的不確定。珠峰的雪化了些,沒那麼高了,米修會不會失望?

然而誰都知道,這當然是素在胡言亂語。

米修走的時候,素他們正在複習著莊子千百年前唱的逍遙遊,不管那些個字詞多麼哲理,怎麼聽也不如後世的一句“滄海一聲笑”。然而,莊子明顯比後者有名而且經久。

素不清楚米修為什麼一下子就不見了。

素想找找看。但是也完全沒有什麼決心。

其實素後來並不是沒見過米修。

他在離學校一公里遠的小街上遇到米修。不,應該只算是望到米修。

只有個側面,刺蝟般的短髮,白襯衣,茶色長褲,米修的手插在褲袋裡,微微曲著背。不過沒關係,即使不這樣,素也看不清米修纖長的手指。那是玩電腦的結果。大概是,鼠標和鍵盤用多了,手指都減了肥。

米修微微扭了下頭,素瞬間就被晃花了眼。米修的耳垂一片亮晃晃。素下意識地退了兩步,米修茶色的包從肩上斜拉下來,跨過大半個背。像連接著兩個極。

然後素覺得有點給曬暈了。是啊,米修走的時候是四月,雖說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時節已過,但好歹也是部彩色的電視劇,太陽是天上不斷亂轉的藍色的大球。現在是兩個月後,太陽那個毒都快趕上考卷的壓迫了。

素使勁閉了一下眼,眼前頓時一片血紅,然後素甩了一下頭,再睜開,米修已然不見。

素向那個方向的周圍又望了望,然後只得懷疑是不是見到了幻覺。最近考卷見得太多,坐公交車聽個廣播都覺得在做聽力。再說剛才素看到米修身後是間花店,那種地方,米修那樣不解風情的人是不會感興趣的。

素有些確定,但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這次連花店都不見了。像花朵上烈日下的露珠。罷了罷了,素自嘲地咧咧嘴,用數倍於之前的速度,往學校趕。

遲到的後果,相當的可怕。

 

米修在班上一直以一個外人的身份存在,於是好像事事與自己無關。當然這並不是說,班上其他人就像親人。所以素常常覺得米修真誠。冷漠得很真誠。

但現在這個真誠的人走了。

米修在窗框上亂搞的東西還沒有人擦去,儘管他用的是鉛筆。班上的人是很嚮往米修的位子的。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通風並且光線好。米修以前常常在各種課堂上通過這扇窗看天邊的雲和小鳥。

班裡其他的人是不看雲和小鳥的。他們發現那個位子特殊的地理環境可以讓他們在那裡做各種資料而不被發現。所以他們在那裡都很忙。

米修在窗框上寫stay like a passenger, stay without soul.

後來米修就走了,像一個真正的passenger

素是很想念米修的,為著那3顆黑色的耳釘以及那還沒有成功搞到的米修的正面像。那不是米修耍酷,也不是害羞,而是——不上鏡。這當然是素在心裡所言,供五臟六腑交流。因為素提起米修時,大家都是一副茫然並且怪異的神色,上面寫滿了函數般的問號。似幻似真。

有時素看著他們的眼睛不得不懷疑,米修是否當真來過。

其實素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想要找到米修。大概是人在迷路的時候,總是需要一點點光吧。

我迷路了嗎?素問自己。

太陽是藍色的,它太熱了,融化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來,像一場雨。素會用手去接住它們,它們在素的手臂上游動,變幻著七種不同的顏色,帶著冰雪一般晶瑩的溫度。

素總是把它們滴在自己的眼睛裡。因為這裡有一個素始終無法明白的問題。人的眼睛明明只有黑白兩色,為什麼要去分辨世間那麼多的顏色。

素從小就是多夢的孩子,一個接一個,一遍接一遍。素還喜歡在公交車站看人流隨落日西斜瞬息萬變。

車站是再次出發的轉折點,不是終點。所以無需停留。所以走過這裡的人瞬息萬變。所以素是例外。

素就是在車站裡面再次見到米修。

又是隻有一個側面,刺蝟般的短髮,白襯衣,茶色長褲,微微曲著背,茶色的包從肩上斜拉下來,跨過大半個背。像連接著兩個極。米修的手插在褲袋裡,耳垂一片亮晃晃。

米修上車的時候,太陽如往常一樣拖著藍色的尾巴飛速下墜,一路流星四濺。

素向公車駛去的方向望。驚訝地發現那輛車後窗上赫然貼著終點站拉薩。天,這裡可是南方城市!

素兀自搖搖頭,於是不再相信。這是幻覺。

幻覺。它陪著素走過高中三年,像蝴蝶背上的翅膀。那些翅粉溢光流彩,素總是很容易就被迷了進去。等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人早已走光,站臺空空如也,只剩一人。

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素小聲念著。

有情之人有佛性,但是多情則墮。這是不是悖論。

米修米修米修,素低低地念著。

素第三次見到米修的情形有點戲劇化的好笑。

街心花園的大榕樹下,只有一個側面,刺蝟般的短髮,白襯衣,茶色長褲,微微曲著背,茶色的包從肩上斜拉下來,跨過大半個背。像連接著兩個極。米修的手插在褲袋裡,耳垂一片亮晃晃。

陽光透過樹縫,被擠成一片片,一層層,薄紗一樣籠罩著米修,給他罩上一層不真實。

素覺得好像從沒有這麼近又這麼遠地看過米修。他突然有種衝動,他想衝過去,他想叫叫米修。

素跑過去,藍色的太陽用尾巴狠狠掃了素的背一下,素一個趔趄,險些在米修的面前栽個跟頭。

還好還好,素及時站住。他抬頭看米修。

米修緩緩轉過頭來。素突然之間就緊張起來了。

米修的耳釘轉出光來,素一瞬間產生了後悔的感覺。

不,不該過來的。

素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米修。

用一模一樣的眼睛看一模一樣的眼。

素轉身想跑,卻邁不開腿,太陽像個惡魔,它纏住了素的腳。

米修走過去,輕輕抱住了素。

世界在一瞬間就沒有了。

素在療養院裡醒來時,又是兩天後了。這兩天裡,不知道他有沒有見過米修。

素爬起來,對著窗戶玻璃看自己的臉。突然,他注意到自己左耳上三個小小的洞,或許裡面住著迷路的精靈。

他不自覺地伸手摩娑著窗框。上面有一排醜醜的英文字。

他看著那些字,笑起來。

米修醒過來的時候,我正在他的房外。他的對面住著一個棘手的傢伙,天天想著殺掉ABCD

我遇見米修時,他在公交車的站臺。他問我,珠峰上的雪是不是很美。我說不知道,我沒有真正地見過。

米修就笑了,他說,那現在就好好看看吧,不是就在你的面前了麼。

幾天後,他被家人送到我這裡。他們說,這孩子一直在找米修,他叫自己素。

他呆在自己白色的小房間裡,用小孩子一樣的眼睛看著我。他問我:“珠峰的雪好看嗎?”

大多的時間,他都靜靜地睡著。輕輕地叫著自己的名字。

我的助理小姐這時也走過來,她透過米修門上的窗望著裡面。

“寧醫師,1304的病人醒了呢。”

我點點頭。米修,你有沒有找到自己。這次,你停在什麼樣的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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